他者和“改变”的否定性形成深刻的经验。所谓形成经验是指:“某些事情在我们身边发生,我们碰见了它,遭遇了它,被它推翻,被它改变。”其本质是痛楚。然而同者却不让人感到痛楚。如今,痛楚让位于点赞 (Gefällt-mir),这让同者大行其道。

即便是最大规模的信息积累一一大数据,所包含的知识也十分有限。借助大数据所查明的是相关性。相关性表明:如果 A 发生,那么通常 B也会发生。为何会如此,人们并不知晓。相关性是最原始的知识形式,它甚至无从透露缘由与影响之间的因果关系。事情就是这样。(Es ist so.)寻根究底在这里成了多余的事。人们没有理解任何事情。然而知识却是基于理解的。大数据使思考变得多余。我们不假思索地任自己沉湎于 “事情就是这样”。

计算则是同者的无尽重复。

长期耽于比较的文化不接受不可名状的否定内涵。这把一切变得可比较,也就是说,把一切变得相同。

自拍瘾(Selfie-Sucht) 实际上跟虚荣心关系也不大,它无非就是孤独、自恋的自我在瞎忙。面对内心的空虚,人们徒劳地尝试着卖弄自己,博人眼球。唯有空虚在自我复制。自拍照是自身的空虚形态。

“常人”的独裁使此在远离其最本己的能在(das eigenste Seinkönnen),远离其本真 (Eigentlichkeit):“在这样一种安定和谐的共处同在 (Sich-vergleichen)之中,此在丢失了它最本己的能在,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。”

如今这世上当道的并非千人一面的整齐划一,也就是我们所说的“常人”,而是观点与选择的多样性。这种多样性只允许与体系相符合的差异存在,它所呈现的是可消费的他性 (die Andersheit ),这种可消费性是人为的。它比整齐划一更有效地推进同质化的发展。这是因为人们被表面的多姿多彩迷了双眼,而对同质化的系统性暴力浑然不觉。异彩纷呈和琳琅满目伪装成一种并不真实存在的他性。

在如今这样一个企图将每一种否定性都从生活中驱逐出去的时代,死亡也沉默了。它不再发声。所有语言皆被夺走。死亡不再是“一种存在的方式”,而仅仅是人们千方百计妄图拖延的生命的彻底终结。死亡就意味着 “不生产”(Ent-Produktion)而己,是生产的终结。如今,生产已经被集合(totalisieren)为唯一的生命形式。拼命追求健康最终不过是拼命追求生产。它摧毁了真正意义上的生命活力。健康的恣意滋长和肥胖的恣意滋长同样不可理喻。这是一种病,有其病态属性。为了生命而否定死亡,那么生命本身就变成有害之物了。它会自毁自伤。这也同样印证了暴力辩证法。

若没有“对立”,人就会重重地摔在自己身上。这会导致自我侵蚀。

声音和目光对卡夫卡来说还是身体的符号。缺乏身体符号的交流仅仅是和幽灵的联系而已:“人们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,竟认为人类通过书信就能彼此沟通!远方的人可以想念,近处的人可以触摸,其他一切形式都超越了人的力量。……书面的亲吻无法抵达其目的地,半途就被幽灵喝光了。”数字化的交际手段比书信更加缺乏身体感。笔迹还算是身体符号。所有数字化的文字长得都一样。最重要的是,数字媒体磨平了他者的“相对” (Gegenüber )。实际上它们夺走了我们思念远者、触摸邻人的能力。它们用无距离代替了切近和疏远。

“爱〞始终以异质性为前提,而且不仅关乎他者的异质性,也关乎一个人自身的异质性。人的二重性构建了其对自身的爱:“相对于‘理解’,相对于欣喜地发现另外一个人用其他的、与我截然相反的方式生活、行事和感知,爱到底有何不同呢?如果爱要用快乐来克服这些 ‘其他’ 与‘相反’,那么它就不可以丢弃、否认它们。——即便是‘自爱,也包含着一个人身上不可融合的二重性(或多重性),这是个前提。”
当所有的二重性都被抹除,人就会溺毙在自我之中。失去了二重性,人就会与自我熔在一起。这种自恋式的核熔毁(Kernschmelze)是致命的。阿兰·巴迪欧将“爱”称作“双人舞台” (Bühne der Zwei)。爱使我们能够从他者的视角重新创造这个世界,抛弃那些习以为常之事物。它是一场开启全然不同之事的事件。与此相反,如今的我们却流连于单人舞台(Bühne der Eins)。

“点赞”的文化拒绝任何形式的伤害和重击。凡是想要完全逃避伤害的人终将一无所获。

如今的时间危机并非自我时间的加速度,而是自我时间的统一化。他者的时间与效绩的增长逻辑南辕北辙,这种增长逻辑迫使人们不断加速。新自由主义的时间政策消除了他者的时间,对它来说他者的时间是没有生产力的。自我时间的统一化伴随着生产的统一化,它触及当代生活的各个领域,并导致对人的全面剥削。新自由主义的时间政策同样也消除了节日和庆典的时间,因为它们也是与生产逻辑相违背的。

——【德】韩炳哲(译:吴琼) -/2019 他者的消失 中信出版集团